小美人鱼把王子托出海面

她一直就是个温和而沉静的孩子，而现在她的话更少了。她的姐姐们总是一再追问她第一次浮出海面所看到的景象，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多少个白天和夜晚，她浮出水面，来到她放下王子的那块浅滩上。她看到花园里的果实是如何成熟的、如何被采摘的的；看到山顶上的积雪是如何融化的，可是她唯独看不到那个王子。她每次回家的时候，就更添了一份忧伤，唯一的安慰就是坐在花园里，抱着那尊和王子相像的美丽的大理石像。她不再理会花坛中的花朵，这些花儿疯狂地生长着，遍地蔓延着，它们的叶子和花茎与树枝交叠在一起，使得这个花坛显得非常阴暗。

最后，她再也憋不住了，她把自己的心事倾诉给了自己的一个姐姐，很快其他的姐姐也听说了。她们只把秘密讲给知心的好友，因此除了几个姐姐和少数的几条人鱼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她们中有一个人也见到过游船上的盛宴，她知道王子是什么人，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知道他的王国在哪里。

“跟我来，我的小妹妹。”其他的公主们说。她们的手臂再次挽在一起，排成一排升出海面，一直游到了那个她们认为是王子的宫殿的地方。

宫殿是由一种明黄色的石料建造的，有很多大理石砌成的台阶，最下面一层台阶延伸到海里。明亮璀璨的金色圆顶伸向空中，四周环绕着高大柱子，柱子的中央矗立着许多栩栩如生的大理石雕像。透过那些高大窗子的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金碧辉煌的大厅，那里悬吊着很多贵重的丝绸和织锦，墙上还挂着大幅大幅的绘画，光欣赏这些景色，就已经是莫大的愉悦了。大厅的正中是一个巨型的喷泉，水丝朝向有阳光的玻璃圆顶飞去，而阳光又透过玻璃圆顶洒在水丝之上，也洒在喷泉里生长的植物上。

现在，她知道了他的住所。她就这样整晚整晚地把时间洒在这片水域里，她游向陆地，游得比她所有的姐姐都要远。事实上，她甚至游到了那个窄小的海峡里，游到了那个华丽的大理石阳台底下——它长长的倒影映在水面上。她坐在那里，注视着年轻的王子，而他，他却一直以为是自己一个人在月下独处。

很多个晚上，她看到他出航，听到船上的乐曲声，华丽的船身上装饰着飘扬的旗帜。她藏身于绿色的海草之中，偷偷地瞧着。如果有风吹来掀起她银白色的纱巾时，人们看到了，会以为是一只白色的天鹅正在扇动它的翅膀。

很多个晚上，当渔夫们举起火把出海的时候，她听到他们对王子赞不绝口。她很高兴是自己把那个被海浪折磨得只剩半条命的他救了起来，她还记得他的头是怎样躺在自己的怀抱里，她还记得自己是多么热情地吻着他。而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做梦都不会想到她。

她一天比一天热爱起人类来，也一天比一天渴望能够生活在他们中间。她觉得人类的世界比她的海底要大得多，他们可以在大海之中航行，还能够攀上高耸入云的山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田野和森林在宽广的土地上蔓延开来。她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太深奥了，她的姐姐们都无法回答。她不得不去请教她的老祖母，这位老妇人对这个她称之为“海上国家”的上面世界了解得非常清楚。

“如果人类不溺死的话，”小美人鱼问，“他们会一直活下去吗？他们会像海底的我们一样有死去的一天吗？”

“是的，”老祖母回答，“他们也会死，而且他们的寿命比起我们来要短许多。我们可以活到三百岁，可是，当我们的生命结束的时候，就会化为海面上的泡沫，甚至连一座坟墓都不能给心爱的人留下。我们没有一个不灭的灵魂，也因此无法得到重生。就如同那束绿色的海草一样，一朝剪断了就不可再生。恰恰相反，人类，他们有一个永生的灵魂，即便身体化为尘埃，但是灵魂仍然不灭，它会升向晴朗的天空，升入繁星汇聚的地方。正如我们升出水面、看到人间的世界一样，他们也升到了一个美好的、我们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没有一个不灭的灵魂呢？”小美人鱼悲伤地询问着她的老祖母，“如果死后能够进入天国，那么，我愿意舍弃我未来数百年的寿命来换取人间的一天。”

“你最好打消这种念头，”老妇人回答，“比起陆地上的人类来说，我们的生活幸福快乐得多！”

“那么，当我死去的时候，就只能成为海面上的泡沫，我将再也听不到海浪的声音，再也看不到美丽的花朵和明亮的太阳了吗？我真的没有任何办法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吗？”

“除非，有一个人爱上你，他爱你胜过爱他自己，胜过爱他的父母，胜过爱一切的人；除非他全部的思想和爱都属于你；除非，他会让牧师把你们的右手交叠在一起，并且发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地爱你。你就会从他那里获得一个灵魂，而同时他自己的灵魂也能够保持不灭，那时你将得到一份你想要的人类的快乐。不过，像这类事情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你的鱼尾巴，在海底我们会认为它是美丽的东西，可在陆地人们只会觉得它丑陋不堪。人类对我们一无所知。在人类世界，你就必须有两根柱子一样的东西，他们把它叫做腿，他们认为那才是美丽的东西。”

小美人鱼叹了一口气，悲伤地瞥了一眼自己的鱼尾巴。

“开心些吧！”老妇人说，“我们可以在这三百年的寿命中纵情歌舞，三百年，也足够长了。三百年之后，我们会以我们自己的方式安歇。不如今晚我们就来开一个舞会，怎么样？”

这真是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场面，人们在陆地上永远不可能看到的。这个宽广的舞厅里的墙壁和全部的天花板都是由厚重而透明的玻璃砌成的。成百上千个嫩粉色草绿色的贝壳全都站成一排，里面燃烧着蓝色的火焰，照亮了墙壁，照亮了整个舞厅，也照亮了外面的海水。可以看到无数大小的鱼群向着这座玻璃房游过来，它们有的鳞上散发着紫色的光芒，有的则是金银闪耀。大厅的中央升起一股巨大的泉水，海里的男男女女坐在那上面歌唱、跳舞。这样好听的嗓音，人类是永远不可能拥有的。

所有人里面，就属小美人鱼的歌喉最美，大家全都为她鼓掌，她也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因为她知道自己拥有整个陆地大海中最美妙的嗓音，谁也比不过她。但是很快她又想起了上面的那个世界，她难以忘记那个英俊的王子，更加难以忘记自己渴望得到一个灵魂的哀愁。

当大厅里还充满了歌声和欢愉的时候，她偷偷地从里面溜了出来，感伤地坐在自己的小花园里。突然她听见水面上传来的号角声，她心想：“一定是他又在海上航行了。他，是那个我爱他胜过我的父亲母亲的人；他，是那个我日思夜想的人；他，是那个我想将一生幸福托付的人。如果能够拥有他，拥有一个灵魂，我愿意用一切做赌注。那么，趁着姐姐们还在父亲的宫殿里跳舞的时候，我得去拜访一下海巫婆。虽然我一直很怕她，但或许她能帮我，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于是，小美人鱼出了花园，向着一个掀起泡沫的漩涡走去，巫婆就住在那个漩涡后面。她从来都没走过这条路，这里没有花朵，也没有海草，只有光秃秃的沙子一直延伸到远处去。水流像一架疯狂的风车一样旋转着，企图把它能触及到的东西全都卷走。想要到达巫婆的居所，她就必须穿过这个漩涡，还要经过一片漫长的泥地，那里四处冒着滚烫的泡泡，巫婆把那里叫做“她的泥沼”。这些东西的后面，坐落着一片恐怖的森林，巫婆就住在里面，森林里的所有的树木和灌木都是一群珊瑚虫，半死不活的，看起来如同是地上长出来的千头蛇。它们的枝丫长长的，黏乎乎的，像蛇一样柔软，它们从根部到顶部全是一节一节地在蠕动，只要抓到了一丁点能抓的东西，就死死地抱住再也不放手了。

小美人鱼在它们面前惊慌地停住了脚步，她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几欲转身逃走，可当她想起那位王子以及渴求的灵魂的时候，就又有了勇气。她把飞舞的长发紧紧地盘在头上，把双手紧紧地贴在胸口，好让珊瑚虫抓不到她。她在那群可怕的珊瑚虫之间前进，姿态宛若一条跳动的鱼儿，珊瑚虫在她身后张牙舞爪地挥舞着长臂。它们每株都有无数的小手臂，坚固得像铁环一样，她看到它们每株都抓住了一些什么东西，那些遇难溺死沉入海底的人类，在珊瑚虫的手臂中露出了雪白的骸骨。它们死命地抱着舵轮和宝箱，抱着动物的残骸，甚至还抱着一个被它们抓住和勒死的了小人鱼的尸体——对于我们的小公主来说，最恐怖的景象莫过于此。

她来到了森林中一片黏腻的空地上，一群肥胖的水蛇摇动着它们的身体，露出淡黄色奇丑无比的肚皮。泥地的中央，有一座用遇难者的白骨堆砌而成的房子，海巫婆就住在里面。她正在用自己的嘴喂养一只癞蛤蟆，就像人类会用糖来喂养金丝雀一样。她管那些肥胖而丑陋的水蛇叫做她的小鸡，还让它们随意在她松弛肥大的胸口上爬来爬去。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海巫婆说，“你可真够蠢的，不过，我还是会让你达到目的，因为这件事会带给你一个悲惨的结局，我可爱的小公主。你想去掉你的鱼尾巴，换上两根柱子。嗯，就好像陆地上的那些家伙用来走路的那种。你想要王子因此而爱上你，你想要得到他，你还想要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巫婆肆意地大声嘲笑着小美人鱼，笑得她身上的那些蛤蟆和水蛇都掉在了地上，四处乱爬，“你来的还真是时候。要是明天早上太阳出来了，我可就没辙了，要我帮你只能再等上一年。现在我会熬一服药给你，然后你带着它赶快游到陆地上去，一定要在太阳出来之前喝下去。你的尾巴会被分成两半，变成人类口中所说的腿。不过这可是很疼的——程度不亚于你被一把锋利的剑活生生地劈开。一切看到你的人类都会惊呼你是他们遇到过的最美丽的姑娘，你可以保持一种在水中游泳的步子，没有一个舞者能拥有像你那样轻盈的姿态。但是，你走出去的每一步都会像走在刀尖上一样疼，疼得你仿佛要流出血来。要是你能忍受这些，我就帮你。”

“我可以。”小美人鱼用颤抖的声音说，这时她想到了那个王子和不灭的灵魂。

“但是你要记住，”巫婆说，“一旦你变成了人的姿态，你就再也不是一条人鱼了，你再也不能穿过水域回到你姐姐们的身边了，你再也不能回到你父亲的宫殿了。而且，假如你不能赢得王子的爱情，他没有爱你胜过爱他的父母，他没有把全部的思想和爱都倾注在你的身上，他没有让牧师把你们两人的右手叠在一起宣誓，你将无法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而当他和别人新婚之日的第一个早晨，你的心因此会裂掉，你会变成水中的泡沫。”

“我不怕！”小美人鱼说，但她的脸惨白得像个死人。

“你还是要给我报酬的，”巫婆说，“我所求的也并不是个平凡的物件。你有着这个水底世界最好听的声音，你也想要用这个声音去吸引那个王子，可是你必须把这个声音交给我。你得拿你身上最好的一件东西来换取我贵重的药剂！我必须在药剂里加入自己的鲜血，这样才能使它锋利得象把双刃剑。”

“可是，如果你拿走了我的声音，”小美人鱼说，“我还能剩下什么啊？”

“你还有美丽的外貌啊，”巫婆说，“你还有优雅的姿态和动人的眼睛，有了这些东西，你就能够俘获一个男人的心。怎么，你已经丧失勇气了吗？快点伸出你的小舌头吧，我要把它割下来作为我的报酬。然后你就可以得到强力的魔药了。”

“就这样办吧。”小美人鱼说。

于是，巫婆架起了一口罐子准备熬药。

“清洁是件好事情。”她说，于是她把几条蛇拧在一起打成一个结，用它们清理了罐子。她抓破了自己的胸口，让黑色的血液滴进罐子里。奇形怪状的蒸汽开始冒出来，看起来很恐怖。每隔一段时间，巫婆就把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加到药罐里，当它沸腾的时候，从罐子里传出的声音像是一条鳄鱼在哭泣。终于，药熬好了，药剂如同一捧清亮的水一般纯净。

“拿去吧！”巫婆说。

然后她割下了小美人鱼的舌头，她现在是个哑巴了，既不能歌唱，也不能说话。

“如果穿越我的森林时，珊瑚虫抓住了你，你就在它们身上滴上一滴药汁，它们的触角和手臂瞬间就会灰飞烟灭的。”海巫婆说。

不过小美人鱼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了，当那些珊瑚虫看到她手中闪着光芒像颗星星一样的药水时，全都惶恐地收回了手臂。这样，她很快通过了森林、沼泽和大漩涡。

她可以看到她父亲的宫殿了。恢弘的舞厅里，灯火全都熄灭了，所有人应当都已经睡着了。不过，她不敢过去探望他们，因为她已经是个哑巴，并且很快就要永远离开他们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被痛苦压碎了。她偷偷溜进花园，从每位姐姐的花坛上采了一朵花，对着王宫送去了无数个飞吻。然后，她离开了这片深蓝色的海。

当她来到王子的宫殿、庄严地走上大理石台阶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月光清澈迷人地洒下来。小美人鱼喝下了那些苦涩辛辣的药剂，马上感到钻心的疼痛，仿佛有一把双刃剑劈开了她的身体一般，她疼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当太阳在海面上照常升起时，她醒了过来，感到一阵剧痛。可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她面前，一双乌黑的眼睛凝视着她，她害羞地低下头。这时她发现自己的鱼尾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小小的、白皙的少女的腿。她没有衣服，于是就用浓密的长发把自己包裹起来。王子问她是谁，问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只是用一双海蓝的眸子看着他，温和又悲切地看着他，她已经不会说话了。当他牵起她的手，引领着她到皇宫里去的时候，她发觉她脚下的每一个步子都如同巫婆所说的——像走在无数锋利的锥子和刀尖上，不过这痛苦她甘之如饴。她正被王子牵在手心里，她走路的样子轻盈得像个肥皂泡。而他，他和所有人一样，沉浸在她那曼妙的步伐所带来的惊艳之中了。